關鍵的十年

1月 02, 2022

文/郭立昌

聯合國氣候峰會(COP 26)說：「未來十年是關鍵的十年。」

新年度的開始，全球的新思維和新作為皆已啟動，相信年輕貴族也會有所改變。關鍵的十年，可以從無到有，從有到輝煌，為主流的科技社會奠定良好的發展基礎。

猶記1998年12月31日，父親打電話來說：「元旦你不用回來了，我1月6日要去參加你在台中舉辦的『科技與未來』講座，也和你談財產的事。」原本計畫回台南，載他來台北，然後再一起玩到台中，舉行科技與未來講座。然而，居然有人在元旦帶他去表演「踢踏舞」，然後又到高樹聊了一整晚，元月2日他說頭很痛，送到奇美醫院當「狹心症」醫治。我聽到消息，跳進天蠍星，即刻從台北飛奔至奇美加護病房，他已經陷於彌留狀態，1月4日就走了。跟我說要活到一百歲，一起來應用「動力晶片」做他夢想中的飛行器，來不及說再見，就此告終，享年73歲(1926~1999)。

聽說男人有個關卡，「65歲到75歲」這十年若能安然度過，必能活到九十以上。我當家時，從來都不敢讓父親做粗重的工作，他只要活得輕鬆快樂就好。怕他太無聊，就運用公關讓他獲選好人好事代表，參加工業會的創設，參加國際社團，協助台南市政府與加州聖荷西締結姐妹市。他覺得空氣污染越來越嚴重，所以自學「踢踏舞」，說在家裡放音樂跳一跳，很快就可以「日行萬步」，居然死在他的愛好裡—後來有人告訴我：「這是個陰謀。」回溯個個環節，的確相當可疑；若要追究，就要掀開蓋著謊言的碗，會很難看。所以，只能在禱告中迴向給先父，希望有天使在天上照顧他。

1966年過年期間，父親被惡意逮捕，臨走的前一晚，把維繫一家九口的擔子放在我的肩頭。為了能夠照顧躺在病床，被警察打斷纏足的祖母，還有家中的婦孺弱小，我決意從高雄市中興街搬回台南市崇安街。這一搬遷，馬上面臨「沒有收入」的困境。騎車到民族路永福電器，仰望他們高大的建物，還是進去乞求他們公司的職員：「請給點訂單吧。」那個才140幾公分的少年阿昌，居然被一群人戲弄。老板陳永田先生(晉桑)走了出來，制止眾人的喧鬧，威嚴地說：「唉，老爸被關，那麼小就出來做生意，甲伊買點哈多瑁吧。」那一天，我拿到了新台幣幾百元的訂單。

在我心目中，高高在上的晉桑，居然在1969年陷入了事業的危機，他的莊廠長幾乎每天都來我的小工廠報到，幫他們開發了一堆東西，我全部免費奉送。他們經歷過幾個挫折之後，終於做對了壹項產品—「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」，馬上翻身，在永康交流道旁買了幾萬坪土地，新廠落成，大擺慶功宴。藉著幾分酒意，晉桑對父親說：「喂，老郭仔，你怎能生出阿昌這種囝仔，我怎麼沒有！」因為他有個兒子和我同年，總是給他處理不完的麻煩。父親聽了，居然對我直瞪眼。

晉桑算是一帆風順的人，事業偶有挫折都只是小事。反觀先父的作為，從我認識他起，他就是台南那些好額親戚恥笑的對象；好好的事業不做，居然去營救匪諜，把自己搞到生不如死。我從小在家似乎都沒吃飽過，也養成了不隨便吃東西的習慣。不過，父親卻曾經從死神手中救過我幾次，小時候總是帶著我在崇安街跑來跑去；有時候，我們就會到「沙卡里巴」大姑媽(他的大姐)那裡飽餐一頓。最重要的是，我發現他什麼都能做，例如看見美軍帶著小姐來「天元鞋店」買鞋子，小姐戴著漂亮的胸花，他回到崇安街，一個晚上就做出模子來，打造比美國製更漂亮的胸花。

軋銅、煉鋁的設備，自動化製鞋設備，只要聽說「世間沒」的物件，他都可以憑空做出來；看著他像變魔術般地做出種種的設備，成為我童年最大的樂趣。可惜，只要法院傳票一來，他就氣得癱在牆角，然後出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通通送走，還喊著：「都要被捉去槍殺了，還做什麼做！」他雖然是個工藝天才，但是能夠救命的「國語」卻永遠學不會。他到處找人寫國語狀子的模樣，真的是可憐至極。加上家中還有其他的肅殺氣氛，某日我終於發現緊跟著父親相對安全，若能從他身上習得「一招半式」，不要多管閒事，那麼以後就能夠不愁吃穿了。

幸好我的神保佑，從1962年起，真的讓我挨到1965年小學畢業，父親才被抓走。那時，我已經能獨力完成整套非常複雜的「深拉筒」連續模具，組裝自動化機器，甚至於組裝整座小工廠。當後輩開始創業時，物質條件都已經很好了，而我在1965年當家時，電力的功率很低，整座工廠「只有一個馬達」帶動六台機器和砂輪機，所以組裝工廠也是必須會的技能之一。跑路到高雄時，沒有「三相電」，我也解決了，才能賺得足夠的錢，養活一家九口。從小看父親用簡陋的工具，就能製造出高精密度的產品，宛如放了一部《產業聖經》在我腦裡。

我在1966年7月從高雄搬回台南，開設了「成光金屬加工廠」；8月時，有留日博士和留美的電氣和經營專家，一群菁英在立人路開設「萬隆電動玩具工廠」，找我去打工，他們到11月資金用完，就關門大吉了。我一個13歲的少年人，居然還能撐著—只是從凌晨兩點就必須起來工作，到晚上12點才能躺下去，略事休息而已。我居然撐到了12月，終於和「美商全球電子公司」做成生意，1967-1968年歐美日的電子廠似乎都跑來買我的精細哈多瑁端子，賺得「真空管末班車」的大桶金，不但使一家人豐衣足食，表哥陳德川還湊到我身旁說：「你知道有人『漢多巴庫』都塞滿錢，整天煩惱怎麼去花完它？」錢多到讓人都走了樣。不過，能夠回報晉桑，同時促成台南為「電晶體產品的搖籃」，也算是功德一件。

聽說蘋果有益健康，每週就請司機陳仔，從台南到高雄崛江商場買日本富士大蘋果回來磨成汁，給牙齒都壞掉了的父親喝；一顆蘋果等於十個囝仔工的月薪。不過，看他一天比一天健康，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。只是，漸漸地，整天閒晃的他有時會突然冒出來，指著堆積如山的「電木廢料」對我說：「你看，這些都是在『做罪』，污染環境！」不過，我利用關鍵十年的工夫，使他搖身一變為台南的士紳，即使是我1974年在太平橋邊創建「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」，仍是由他當「董事長」，連行政院長蔣經國先生都得進來了解：「啥是精密工業？」每天客廳裡，充斥著一群群莫名其妙的人，什麼阿諛諂媚的話都聽得到。

1976年某日，父親穿過機器走過來問：「你在笑什麼？」我答道：「我又第一名畢業，也考上了預官。」他搖了搖頭，指著我的鼻子說：「有什麼驕傲的？」別人工作之餘，都是玩樂，我只利用每天工作18小時之餘的很少時間去混了些文憑，也能惹他不高興。10月，依照中華民國兵役法，我必須入伍服役，列了一張財產清單給他，他光用聽的就嚇到發抖。我前腳剛進成功嶺，記帳的盧仔夥同稽征處的官設計獵殺他。後來，雖然被我擺平了，卻嚇到他直喊：「不要做了，再做你會危害世界。」

1979年，我在紐約開發衛星接收器告一段落，到了西雅圖時，認識一位中年律師，他開口閉口都在談「法律+軟體」的好處，說是為下一代開出路。我寫了一本「發展計劃書」，因為以我們的資源應該可以「雄霸天下」。詎料，父親拿到計劃書就丟進火裡給燒了，還是那句老話：「不要做了，再做你會危害世界。」後來，他真的用盡餘生之力，防止我再做事業—相信有許多有心人獻策，否則以他的單純，絕對想不出那麼多的計謀。

我在紐約時，前萬隆電動玩具蔡總經理請我吃飯，他狐疑地問：「你敢知，你老爸以前攏呼人看不起？是台南的大笑話！」他看我在變臉，馬上接著說：「上回我問伊：『你一個月做多少錢？』伊想了半天，回答說：『大概3-4萬吧。』我問伊是不是美金？伊講說是台幣。」蔡某算是父親的表弟，說他從小就看見他這個表哥全身油污，老是穿著卡其褲，一副窮酸樣。蔡某表示，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他這個表哥如何「好額」的？再加上看了家兄之後，他更迷惑了！蔡某當場被我訓了一頓，我從身上掏出來給他看的旅行支票就不只3-4萬美金，我告訴他：「我這次來紐約是為幫助在NYSE上市的Avnet，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電視品牌都是我們的客戶。」我又強調，我能夠和全世界著名的電子廠做生意，只是小時候從我老爸身上學到的「一招半式」而已。帶蔡某參觀了我臨時組裝的實驗室時，我告訴他：「你現在看到的這些，都是你和世間郎以後會用到的『衛星接收器』和『有線電視』零件。」蔡某連連說「歹勢」，表示他不應該狗眼看人低。

1980年5月4日，父親答應發動「新玄武門兵變」，給賊人有機可趁。我再次把財產交給他，空著雙手帶著妻子到台北。在我離開台南之前，我就知道「冷風扇」這產品即將暢銷，生產它對我而言易如反掌，雖然列在產品清單中，但評估長遠的發展，我還是決定守住「精密電子零件」領域。然而，我離開沒多久，父親就被煽惑去做冷風扇的「同步馬達」，三個月就花光了銀行的積蓄，恐慌至極，跑來找我，老淚縱橫，導致我拋棄一群好友回去「拯救成光」。當公司又開始步上正軌時，他又受到奸人的蠱惑，傷害我和內人，在流浪時折損了一個孩子。十幾年反反復復，每次遇到問題，總是會找我去解決，解決之後就毫不客氣地說：「你可以走了！」

除了成光之外，其他的股份有限公司，他的處理方式有二：「一是給錢放人，二是直接丟棄！」完全無視於當年我用生命創建的艱辛。

立昌經歷1967-1968年的榮景，歐美日電子廠的訂單如潮湧進，不斷增加自動化設備，每天工作20小時仍然供不應求。1969年真空管被淘汰，訂單一夕斷頭。不過，還有一家「日商協和電子公司」來找我開發新產品；由於在他們之前有家「A」字頭的日商來騙了我2百多件樣品，然後和大X公司在三峽合作生產，讓我等同做白工；所以，我要求協和必須付「樣品費」。1970年收到120萬元貨款，就以每坪100元在永康鹽行買了幾塊土地。某日，父親突然拉著我說：「我不要被人看不起，我要當董事長---」就這樣，我從存款證明到公司設立，從整地到完成工廠設備，很快地讓他當了幾家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長。有一天，他說看上中正南路理想牌襯衫廠對面的一間透天厝，他要去那邊住，好看管公司；結果，厝買了下來，厝裡的設備幫他準備好，還找了位歐巴桑伺候他，居然連一天都沒去住過。後來那間透天厝被他賤賣30萬元，他還像小孩子很高興地對我說：「哈，我有錢吃燒吃冷啦！」

看在眼裡，我的心中卻沒有任何的想法；當然，父親做的其他荒誕事，謦竹難書。反觀那位跟他同齡的西雅圖律師，利用關鍵的十年，使出渾身解數，終於成為世界首富之父。

1997年，中小企業處黎昌意處長說：「唉，立昌啊，我們好意舉辦講座，台上十個官員，台下才來兩個客人-----」內人丁玲虹竟然承諾接手經濟部的這項宣導。當「中小企業巡迴服務列車」開到外貿協會台南分處時，我拿著薄如郵票的「動力晶片」向來賓展示，大家看見LED靠近就發亮，無不驚呼道：「哇，太神奇了！」俞主任對我說：「你真像國父孫中山先生，是個產業傳道人。」想不到，父親和奇美副董張源漳先生也來參加。父親拿《中華日報》報導「郭立昌的孵蛋器(Incubator)漸獲認同」，說：「這個很好，幫助別人很好。」

會後，父親像小孩子拉著我不放，問道：「快告訴我，你那動力晶片用啥做的？」我答：「用樹葉做的。」他聞言大喜，說：「太好了，那我要活到一百歲，和你用動力晶片做我設計的飛機。」

由於父親15歲就被徵調入日軍，直到1945年戰後才從海軍航空廠退役，一生中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飛機。他說：「飛機最重的就是『燃油』，若改用動力晶片將更有效率。」然而，當他猝然辭世之後，他收藏的物件都被當成垃圾丟棄—包括我從無到有做出來的幾十台「起家寶」自動沖床。後來，我揀到一本非常舊的相簿，裡頭居然有祖父臨終時交給他的「Jesus is living」(耶穌活著)。

*「起家寶」被當成垃圾

我於1974年急著在太平橋邊創建「成光精密」，主要的目的是「協助客戶到NYSE上市」。年底，張麗堂先生選上台南市長，請我們幫忙和美國加州聖荷西締結姐妹市；隔年，海斯市長率領的訪問團裡，有幾位IBM工程師，我們就在成光精密的客廳談論：「未來電腦的模樣。」由於消費性電子產品的「I/O」幾乎都是我的作品，所以我們貢獻了一些零組件，就用在1985年出品的「IBM 5550」個人電腦(PC)裡。所以太平橋邊的「成光精密」應該算是現代PC的搖籃，理應成為科學博物館。然而，各位今日從公園路往安和路走，經過中華路和中正南路，在進入太平橋(今改名為溪頂寮大橋)之前，往左看，一座原本漂亮的莊園，已經變成奇怪的樣貌。

拜先父之賜，把原本應該積累在他身上的巨大財富，透過阻攔我發展事業，通通分散給其他人，促成社會普遍的繁榮。例如我送給瑪特爾的「兩液噴槍/中空髮絲/電鑄設施」…等等，都只是從父親身上習得的雕蟲小技而已。1992年12月，路得女士邀請我到加州葉兒西崗多(El Segundo, CA)參加一場宴會，聽我們對話的毛頭小子後來個個雄霸一方。父親曾經說過：「我們要有貴族的氣派，我們能生，就應該給；因為給了，會生更多。」

不管往事如何，我的父親郭坤成永遠是我一生中最敬愛的人，每年到了元月4日，總是有劇烈心痛的感覺。我一直想不透：「人活得好好的，為何要揙青換熟？」其實，以父親保養的情況，活到一百歲應該沒問題；可惜，造化弄人。逝者已矣，來者可追。想起當年父親看見「動力晶片」雀躍的樣子，如今聯合國氣候高峰會，決議節能減碳，我倡議的「TES」被稱為總能源供應，在既有的化石原料逐年遞減的情況下，我主張的「生物基原料」所構成的「清潔經濟」(簡稱CE)，必然會成為主流趨勢—這就像1966-1976年那關鍵的十年，善加珍惜運用，必可為台灣未來50年奠定發展的基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