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足者富

10月 23, 2021

文/郭立昌

A：「哈，你的客戶阿姆內多『賺壹塊錢美金』，你只賺一塊錢新台幣！」

B：「我賺『新台幣壹圓』就夠了！」

古人說：「知足者富，知止不殆。」懂得知足的人，不以利益而自累；懂得踩煞車的人，不會身陷於險境；明審得失的人，遇到損失不憂懼；修養內心的人，不會因為有無而煩惱。內在的豐富，勝過外表的絢麗。

當我在1979年初抵達紐約時，NYSE上市的客戶阿姆內多很高興地邀請我到雙子星的法國餐廳吃飯。主方代表藍先生說：「當年若不是遇到你，我就要捲舖蓋回老家了！」客方答道：「感謝您的照顧，若不是您，我們真不知會怎麼樣？」

藍先生說他離婚後，爭取到兒子麥可的扶養權，卻不知何去何從？1965年某日，看見報紙的一小幅廣告，那是一張台灣女孩「牽單車、右手手把掛著一包錢」的照片，旁邊寫著：「歡迎來台灣投資。」藍先生看了很有感覺，把全部的家當變賣，集資十萬美元，就帶著麥可來台灣創業了。

那時，台灣的經濟部長李國鼎先生正加速在高雄前鎮填海造地，建造「高雄加工出口區」，裡頭有標準廠房、郵局、銀行，只要一個人進駐就能開始運作；藍先生算是第一批進駐的廠商，獲得了他在美國不可能得到的禮遇。由於加工出口區預計在1966年12月開幕，所以藍先生在區外先設立一個辦公室，招募了駱姓、王姓和吳姓三名員工。駱某負責會計，王某負責廠內規劃，吳某則陪藍先生在台灣各地尋找供應商。

吳某後來在台南自己開了一家電子公司，生產和藍先生一模一樣的產品，只是品質低三級。吳某又牽來羅某，羅某帶來葉某和溫某；接著，吳某因故遠避美國，他的電子公司又衍生出XXX公司，似乎在業界舉足輕重，廣事傳播劣質意識。溫某又扯到王某和老古，在一個轉折的年代施展攀龍術，實行利己主義，攪亂一池春水。

1965年的11月，我就到了高雄市中興街租了一個小房子，利用屋後的空地，用甘蔗板蓋了一間小工廠，做出來的精細「哈多瑁」沒人買，也找不到高雄加工出口區；變成必須做雜項產品—例如油燈、戒指、領帶夾、燈頭、燈座等等，甚至於做「注水唧筒」幫鴨攤老板美化鴨屍，反正只要有錢賺的事就幹，否則一家人就沒飯吃了。回台南之後，到蔡姓親戚在立人路開的「萬隆電動玩具工廠」打工了三個月，他們就關門大吉了。我一個小鬼頭居然還能撐著？撐到了1966年的11月，感到已經山窮水盡，想出去找人討點工作來做，拉開木門，居然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塞滿門口，抬頭一看，「哇，是個美國人哩！」這位美國人就是藍先生，他示意他的翻譯，吳某拿了一張紙問我：「你能不能做這個『愛列多』？」

鬧了半天，才知道那張紙是一張圖，寫的密密麻麻的是「英制」尺寸，換算出來只是一個對我而言是「簡單的電子用哈多瑁」。哈多瑁是日文，愛列多是英文，我給它取了個中文名字叫「空心釘」—以後的徒子徒孫都是這麼叫的。重點是，不管叫什麼，「只要有錢賺，我就做。」請藍先生他們後天來拿樣品—因為還要做模具，還要找指定的銅材—藍先生買的產品，都會指定材質和厚度；因為材質和厚度決定產品的壽命。譬如說「電視機天線的端子」，藍先生都要求「銅板」、「0.7mm厚」，後來吳某自己的企業都要「鐵板」、「0.25mm厚」就可以了；前者稱之為「優質品」，是我願意為他服務的；後者稱之為「劣質品」，叫他自己做。

他們後天真的來拿樣品，卻是反反復復地修改了一個月，才達到他們的要求。這期間，我連怎樣鉚合這個哈多瑁的設備都做出來送給他們—原來藍先生招募的人都是大學畢業生，根本不知道「製造程序」是啥物，還得我教他們。

1966年12月3日，高雄加工出口區開幕典禮，由副總統嚴家淦先生主持，我則正式收到藍先生的一張十萬元訂單，只花了我五個工作天就解決掉那張訂單，淨賺了九萬元，還清鴨母寮積欠的債務，還能過我們家第一個「有錢」的年—每個人都有新衣服、新鞋子穿，身上還帶著一個紅包。我趁著大年初一到石像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，由衷地感謝藍先生照顧我們的生意，給我有機會證明父親的技術是有用的。

藍先生說：「謝謝你，你真是個『達克特布雷克史密斯』(Dr. Blacksmith)，幫助我們公司在加工出口區甫開幕就能出貨---」接下來，藍先生接的訂單越來越複雜，每次開發新產品就找我，我就去找成大的姚靜波教授和馬承九老師—兩位來自東北的學者，真的是台灣精密工業的最大功臣。平靜的日子裡，藍先生的事業不斷茁壯，成為全國出口績優商第25名。1969年某日，他突然找我去，說：「真空管要全面淘汰，我們要迎接衝擊！」全部有品牌的消費性電子廠都在為轉型準備，新的訂單還沒來，舊的產品通通停產，真的是風雨飄搖。幸虧姚馬兩位老師，我們不但渡過了驚濤駭浪，登抵電晶體的港灣，藍先生也接到美國當年的大品牌「YORX」的代工，轉型生產電晶體產品。

有一件比較特別的事：

翻開《見證台灣四十年》(郭立昌，2005a: 278)，裡頭記載着：「1970年6月2日，藍先生打了220882的電話給我，要我到高雄一趟---」原來是4月11日阿波羅太空船出事，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查發現問題的癥結在於「電子零件之間在真空中互相干擾」，藍先生的名氣已經傳到了太空總署，找到他，希望他能夠快速地解決問題。了解藍先生的意思之後，我即刻趕回台南，抽製出「不鏽鋼襯套」，再奔赴高雄。藍先生拿起襯套穿進電阻，再用特殊膠封起來，經儀器測試之後，顯示遮閉的效果很好，不會干擾其它零件。從這個事件，可以知道「電磁干擾」(簡稱EMI)是相當危險的事。而我們在三天之內解決了問題，進而促成了國際規範。

後來因為環保觀念的延伸，人們除了可見的垃圾、燃煙污染之外，也能省思「不可見的電磁污染」對人類居家生命安全的危害。尤其是「無線電頻率轉換科技」的普及，電磁干擾的問題將更為嚴重；所以，消除電磁干擾，已蔚為全球性的風潮，這個風潮使得目前所有的電器與非電器產品，面臨全數更新的情況。1996年「歐盟」制定了「CE」規章，有關「電視、電信、電腦」(3C)產業的產品皆「納入規範」。1997年4月，美國FCC為了因應未來全球數位網路時代的來臨，而將美規NTSC改為ATSC，「EMI成為強制性規範」帶動全球的跟進，促成「全數位化」的時代！

回歸正題。吳某知道我到了紐約，跑到辦公室來找我；他說：「阿姆內多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東西都是你供應的，他們『賺壹塊錢美金』，你才『賺壹塊錢台幣』。你敢知？」我當然知道，因為他還沒跑路去美國之前，就經常來坐，找我家裡的閒人閒聊，不斷地吹耳邊風，讓閒人來找我的麻煩，整天叫著：「沒路用的卡小，教人家賺一塊錢美金，自己賺一塊錢台幣。」也不知自我檢討，他們以前是啥德行？現在有衣有食，還有我製造出來的名聲，這完全要感謝藍先生，人應知恩圖報，以前有五百多個客戶，勞累整個月也做不到一千元；藍先生每張訂單至少十萬元起跳，錢賺得輕鬆愉快，就應當感恩。

古人說：「知足者富。」我賺一塊錢新台幣就能脫貧轉富，工作之餘又能去學校混第一名畢業的文憑—達到「欲高門第必須讀書」的帶動效果。人際關係方面，整個台南市從市長到稽征處都保持良好的關係。所以，只賺一塊錢台幣並沒有吃虧，藍先生要賺壹塊錢美金付出的心血比我大太多了。古人說的話，能夠流傳下來，就有參考價值。吳某還不死心地慫恿：「你們的製造能力強過阿姆內多，你在紐約弄個品牌，就可取而代之----」我回應他：「汽車有個裝置叫『制動器』(brake)，有時候要踩一下----」吳某覺得和我雞同鴨講，悻悻離去；後來他的徒子徒孫真的運用他的劣質主義，大發利市，也污染了整個社會。

想起當年到西雅圖時，遇到一位名為威廉蓋茲的中年律師，即使因為石油危機，波音大裁員，造成外移潮，他仍然固守家園，努力地為下一代開出路。到了1985年，我購買壹套「IBM 5550」個人電腦(PC)花了「兩萬美元」，據說微軟收MS-DOS的權利金才壹套「100美元」；兩萬美元和100美元根本沒得比，惟後者為何能成為世界首富呢？古人說：「少則得，多則惑。」凡事都有一體的兩面，想要多得就必須多付出，貪多有時還會陷入茫然的狀態。蓋茲先生以其法律的知識加上年輕人的東西，融和成為一項當代獨特的產品，當大家都還不清楚那是什麼物件之時，他已經深思熟慮，未來的輪廓全都在他的腦海裡，所以他也不貪多，壹套軀動程式(DOS, Disk Operating System)只要壹佰美元，當甲方發現PC那麼暢銷為時已晚；「少取便會獲得，貪多便會迷惑。」真是所言不虛。

每個人都有其「天命」。我的第一個天命是讓一家人活下來，證明先祖和先父是對的—即使他們對抗強權是很愚蠢的行為。第二個天命就是社會責任投資—協助想創業者完成他們的理想，所以把「電商產業」帶到世間，帶至世界。第三個天命就是當年在紐澤西門羅公園，望著愛迪生塔，讀著牆上的刻字，細思人活著的價值；所以把想法濃縮成為「TES」三個字母，宗教狂熱份子說：「TES是兩刃的劍。」的確，科技(Tech)可以為害世界，也能造福世界。美國朋友說：「TES是經濟復興。」也是對，持守「社會責任」(Social responsibility)就能翻轉劣勢，創造奇蹟。